丹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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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荒烟】溯流(下)

※这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构思的故事,本来想写个短篇,结果内容太长只能分成了上下,个人真的非常非常推荐把上看一遍,再看这篇下,我觉得这样才能读懂烟烟罗的所作所为。链接这里:溯流(上) 

※本来是520的贺文,因为各种事情耽误磨蹭到了现在才发,但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他们QAQ

※最后是朋友画的文中一幕,非常喜欢就一起放了

※太久没写这种正经的故事了,希望大家喜欢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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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顾无言。

她看着他,希望能看出一丝曾经的影子。

但是什么都没有。

眉间只有属于高天原神明的——无情。

荒似是叹了口气,他别开眼,又安慰一声“节哀”,便转身留下一句“你尽快回去吧,此地对人类不安全”,结束了话题。

烟烟罗看着荒走远,甚至无法开口,让他回头。

她的荒去了哪?

擦过鼻尖的风还是那股熟悉的青草香,却掺杂了一丝悲伤。

……

荒花了几天时间,寻出水患的根源,并制服了那妖怪。

回去的路上,他再次遇到了烟烟罗。

女人一身黑衣,赤着足,手捧白花,四目相对时,她眯起那双青色的眼,扬唇勾起一抹笑意,便偏头与他擦肩而过。

那双眼与之前追上来喊他时的火热截然不同,是好似结上了一层霜,徒留一片死寂。

荒的嘴角抿起,眉头压了下来,目光落在她离去的身影上,手掌悄然攥起。

——她之前想说的,是什么?

烟烟罗……烟烟罗……他又是在哪听过这个名字……

荒回到村子时,夜幕已经降临。

村长上前请他在村子里留宿一夜,村民为高天原的使者准备了丰盛的宴席,庆祝大人除去水患,也是感激神明数年来给予的恩惠。

次日便该甄选神之子,往返高天原属实没有意义,荒颔首算是应允。

村长大喜,嘱咐心腹晚上召集村子里所有的人来,那心腹点点头 问了句:“那要找烟烟罗吗?”

村长瞪他一眼:“荒大人的宴会,你说呢?”

那心腹好似恍悟,对他连声道歉,才说:“我这就带人去找她。”

“不用找了,”荒道,“做好你们的事。”

之前他见烟烟罗往深林里走,虽不解为何入夜了她还走远,但稍微感应了一下,附近山脉没有什么大妖怪,有他坐镇,小妖不敢这里靠近,也没有危险可言。

没必要为了一个不会出事的人劳神费力。

——不过,他的宴会和烟烟罗有什么关系?

荒垂眸,等那心腹走后问那村长:“烟烟罗到底是什么人?”

“这……”村长似是有些震惊,他瞥了眼荒凛冽的眉眼,默了片刻才道:“本是村子里奇怪的人……但大人既然这么问,她便不是什么值得您记挂的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眉头轻拧,荒抬步走出了村子。

他不喜欢热闹。

或者说,他喜欢过热闹。

但在明白人类所谓的庆贺,不过是在取悦他们自己后,便再也没放在眼里。

不想去村长安排的住所,他避开村民耳目,在村子附近踱步,草木房屋都是陌生又熟悉的模样。

荒的眉头紧锁,他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,记忆开始的地方就是高天原。

他曾听其他神说过这个村庄会诞生“神之子”,神明将“神之子”带往高天原,为他们进行蜕变,“神之子”舍去无关紧要的记忆,以最纯粹的姿态接受试炼,最终成为神明。

这么一说,他曾经也是这个村子里的人,或许是那时听过烟烟罗的名字吧。

但村长他们的态度也很难让他不在意。

荒兀自思索着,顺着山路走到了高处,才停下脚步。

这里有两座并排的老木屋,门前是一棵粗壮的大树,被月光牵出长影。

树影婆娑。

荒怔了一瞬。

这个角度恰好能将村子的宴会收在眼底,但他的目光却更多地停留在这棵树上。

手掌轻抚着树干,他抬头,不知是望着繁枝茂叶,还是透过间隙望向天空。

远方传来了谁的笑声?

荒凝视着樱花树,就像不远处凝望着他的烟烟罗一般,失神。

夜风卷起淡淡花香,烟烟罗深吸一口气,掀起一抹微笑,走上前,道:“荒大人看起来很喜欢这棵树呢。”

荒回头,迎上她的目光有些错愕。

——他居然没有察觉她的靠近。

他收回手,背在身后,没有回答她的问题: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

“这里是我家,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?”

她踩着木屐走上前,笑吟吟地道,“倒是大人突然出现在别人家门口,还盯着我的树看,着实吓到我了呢。”

“……只是路过而已,”荒淡淡地道,“这是你种的树?”

“准确的说,”她盯着他的面庞,目光灼灼,“是我们种的树。”

荒微微一怔。

“谁?”

“……”指尖轻颤着,烟烟罗缓缓垂下头,掩住自己的眼,轻声道:“一个…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。”

她顿了顿,抬眼看向他。

“我的爱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心口骤然一颤,他蹙起眉,唇瓣微动,却是伫在原地,一言不发。

“大人,”她也不指望他开口,走近了些,道:“介意我讲个故事吗?”

多半是她和他的故事。

人间悲欢离合无数,他对这些故事应该提不起兴趣,但对上她那双强颜欢笑的眸子,他顿了顿,便沉声道:“无妨。”

她轻笑一声,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,“谢大人。”

——她为何这般规矩?

疑问自荒心底冒出,连自己都愣住了:他为何会觉得她该不规矩?

烟烟罗很擅长讲故事。

再简单的故事,经由她说,都能拨动人心底的那根弦。

少男少女的相遇本是不如人意,众星捧月的璞玉和形单影只的朽木,在阴差阳错下走进了彼此的世界,并一道于这方天地每一处留下他们的身影。

少年的温柔一点一点浸入少女的心,懵懂的情感好似这栽下的树苗,逐渐化为足以蔽日的情感。

“我一直在等,等我们长大,等他开窍,等他不会觉得这是作弄他的玩笑,”烟烟罗望着他的眼,一步步走到他跟前,最后在他微拧的眉头下,偏头看向身侧的樱花树,“等樱花树开花,我就告诉他,我喜欢他。”

“可惜,这棵樱花树先天不足,我等了十年都没有等到花开,”她抚摸着树干,垂下眼帘,嘴角勾起一抹苦笑,“……他也离开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一字一句都堵在了他的心上。

荒心中五味杂陈,抿着唇嘴角扯成一条直线,半晌才问:“他去了哪?”

“谁知道呢?”她摊手,弯起眉眼,“可能是去了天上,也可能是去了地下,可能在天边,亦或者……在眼前。”

“……名字。”

“荒,”烟烟罗轻声地说,瞥见他眼中的震惊,含笑咽下喉中酸涩:“大人,你问这个问题,没有意义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像是话里有话,又像是毫不经意,轻松的口吻根本掩不住那双眼中的悲伤和迷茫。

压抑在心头蔓延,折磨着他的心绪,让他的脸色越来越沉。

“你要找他吗?”

“不用,”她摇摇头,红唇轻弯,“他答应过我,会想办法让这棵樱花树开花……我相信他。”

“哪怕你并不知道他在哪?”

“嗯。”

“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着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但……”,荒压着嗓子道:“他未必像你等他一样,等你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违背承诺的人,并不少见,”他抿起唇,“放下,才能往前走。”

烟烟罗的声音,微颤:“可是,我想他。”

最简单也是最苍白的话语。

“我想看他给我的樱花。”

“……你该让一切握在自己手里,而不是等待命运的眷顾,”荒转身,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远,低沉的声音消散在风里,“命运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——就像这棵樱花树,天生不足,根本不可能开花。”

夜风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骨。

神明的身影消失在眼前。

烟烟罗的嘴角习惯性地扬着,无尽讥讽——原来,她不能和他说啊。

想直接告诉他的话语,根本说不出口,甚至会直接灼烧她的喉咙。

这就是高天原的手段吗?

混蛋。

她咬紧牙关,心仿佛被人死死攥在手心,逼她就范。

——她该做什么,才能让他回来。

——她该怎么做,才能让他们的过去回来。

——……她该怎么办。

眼前,逐渐模糊的世界,闯入了一片粉色的花瓣。

她一怔,猛地抬头。

漫天春樱。

——开花了。

她的呼吸在此刻停滞,花枝间,是若隐若现的蓝紫色光芒,是他的气息。

“呵呵呵呵……”

她抬手,遮住自己的眼,笑了。

水泽自指缝间滑落。

她在这片神赐的花雨中,缓缓躺下,好似他就在身边。

荒,如果想让我放弃,你就不该这么做。

将一切握在手中,而不是等待命运。

好,那便如你所愿。

让我回到你身边,再也不走了。

不远处,神明收起手掌,望着绽放的樱花和倒在树下的少女,轻吐一口气,才压下躁动的心,抬步离开。

第二天离开的时候,荒在人群中,没有看到烟烟罗。
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那棵盛开的樱花树,不出所料,他看到了那抹倩影,手捧白花,正笑吟吟地看着他。

村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发现烟烟罗时,赶紧道:“大人,她大抵是要去祭拜老先生才没来送您……”

荒摆摆手,道:“无妨。”

不知为何,他想多看几眼她和樱花树。

——大抵是知道此一别,难有能会吧。

但人神有别,他们不该也不能牵扯太深。

就让这份羁绊……到此为止吧。

荒移开目光,头也不回地走向远方。

直到他消失在天际,烟烟罗收回目光。

他最后的疏离,她看在眼里。

但这又如何呢?

她迈着轻快的步伐,轻车熟路地走到山里老先生墓碑前。

“老先生,我来看您了,”她在墓碑前放下花束,轻笑:“这是荒送您的樱花。”

“我之前说,他变了很多……其实他还是他。”

“我明明差一点就会放弃了,就差一点……他偏偏要给我指出一条道路。”

“呵呵呵呵,之后我不用如此频繁地来看您了。”

“我要回到他身边。”

她缓缓跪下,对着墓碑俯身,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。

“哪怕这条路大逆不道,也请您便祝我成功。”

……

樱花树在那一夜短暂的绽放后,又恢复了过去的绿荫。

烟烟罗不声不响地在藏书塔又呆了五年。

就算性子不讨喜,但她的模样也是村里少有的清丽,所以五年间来了不少说亲的人家,但无一例外都被她回绝了,村里老人说她这样不好,但她只是笑吟吟地说:“我不需要的。”

五年后,她离开了藏书塔,住回自己家,每天天一亮就出现在村口,和人闲谈,更多的是与人讲她在书中看过的那些奇闻异事

她喜欢坐在村口的大树上,因为那个位置,总是能第一眼看到远道而来的神明。

她白天在村口,看着远方,与人讲故事,夜晚回到家中,养那樱花树,读那本《妖籍》。

村子太太平平,没有发生什么大事。

神明来过一次,但不是他,而是老先生的儿子,作为他的属下来视察。

烟烟罗拿着手中的烟杆,轻吐一口气,拦下了他。

面对清傲冷漠的神明,她淡笑着问他:要不要去祭拜一个人?

那神明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,一个“不”干脆利落。

她道:哪怕他等你见他等了一辈子?

他说:与我无关。

不愧是神明。

她吐出一口烟,道:如果你还有一点人心,就该去看看他。

她的话惹恼了神明,但她毫不在意——她想知道,高天原能让他们无情到何地步。

见他的眉间只有恼火和不解,她扯出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,将地点告诉他后便扬长而去。

至于最后,那位神明到底有没有去,她便不知晓了。

烟烟罗过着她的日子,在村口和自己的家徘徊。

甄选“神之子”的日子再临,心心念念的身影出现在眼中,携着清晨的风,吹开了她心中的樱花。

“好久不见,”她低头,看着树下的他说,“荒。”

十年不见,他还是那般丰神俊朗,而她也比十年前更加成熟,面对他也更加从容。

村长大怒,说她对神明不敬。

她笑着,丝毫不见反省。

荒微微颔首,“嗯”了一声,不冷不热。

“大人可愿多看我两眼,”她朗笑道,“下次再见,你或许就见不到我在这了。”

荒蹙起眉,抬头:“你去哪?”

烟烟罗摊摊手,“可能在下面弄张椅子躺着吧,毕竟再过十年我就爬不动树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人类的时间根本追不上神明。

心神一晃,荒不知如何回话,低应一声便随属下一道走到高台中央。

烟烟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连发丝都想嵌入心底。

荒这一次并不会多留,选出那个“神之子”便要离开了。

烟烟罗把玩着手中烟杆,他知道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,转身时,他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,便与她对上了眼。

她勾唇,抖了抖烟杆,道:“大人,能否听我一言?”

她的声音不大,却能轻松盖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嘈杂。

“说。”

“如果可以,希望大人能够常来这里看看,”她说,“或许您察觉不到,但村子里的大家都想常常见到大人呢。”

荒淡淡地道,“必要时,我自然会来。”

“那——何为必要?”她轻声道,“我喜欢大人,觉得见到大人是必要,你可会来?”

她丝毫没有压低声音,轻佻的口吻落到所有人耳中,顿时引得一片哗然。

荒也一怔,错愕地看向她,而她也渐渐展开眉眼,双眸端着盈盈笑意,好似那盛开的樱花。

“呵呵呵,开玩笑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吐了口烟,转身道:“如此……大人慢走吧。”

扬起的乌发里,几缕白丝分外刺眼。

荒的眸子一深,却没再应她,移步离开。

——终是殊途。

望着消失的身影,烟烟罗摩挲着自己的白发,笑容意味深长。

——但求同归。

……

荒虽然没有如她说得那般常来,但视察得确实频繁了。

烟烟罗掰着指头数日子,只数了五年,他又来了。

“好久不见,荒,”她躺在椅子上,懒懒地抬眼,与他打了个招呼,“还是没什么变化呐~”

他启唇,道:“你倒是……变了不少。”

她看上去比上次瘦了,脸色也白了些,发尾几乎被银丝占据。

他能感觉到她的活气在消失,就是一个人类在衰老时的样子。

而他还是这副模样。

“我知道,”她敲了敲烟杆,拖着下巴轻笑,“变化那么大,我自己都想躲起来不见你了,可我舍不得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总想着反正时日无多,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呐~”

残忍的事实被她轻描淡写,荒有些怔神。

他看着她的青色的眼眸,依旧如初见那般明亮,好似一团燃烧的火焰。

“为什么,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记得你有心上人。”

“呵呵呵,有又如何?”她笑吟吟地说,“当年你的指导,令我茅塞顿开。”

然后把目标变成了他?

荒顿时语塞,眉头皱了又皱,觉得她的话有一半的可能是在胡扯。

这些年她都是这样子,闲下来时在村子里做教书先生,更多的是待在树下与人讲故事,逗弄那些孩子。她的学识确实渊博,但性子顽劣,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,令人又爱又恨。

那么这些话又要多少是真,多少是假呢?

对上她戏谑的目光,他没有再深想,只是淡淡地吐出四个字:“你我殊途。”

他和她自己的可能性早就没有。

那一夜虽有些触动,但他很清醒,也很明白这份不可能成功的感情,放任下去只会带来毁灭,所以他收了心。

他知道真心被伤害的痛苦,也不想再尝第二次。

他也想她早些收了心思,放下执念,嫁一户好人家,斩断这个飘渺的羁绊。有人照顾她,陪她到老,与她携手一生……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
不老不死的他,给彼此的只能是悔恨。

荒垂下眼帘,张口却被她的声音打断。

“你我殊途,”她扬眉,一字一句地道,“我不在乎。”

荒心里一颤,最后只能轻叹一声,道:“……固执。”

她笑弯了眼:“谢谢夸奖。”

毫不反省。

眼角虽有细微的皱纹,但那双青眸依旧泛着光芒,让他一瞬间失了神。

不能再继续下去了。

他想。

于她,于他这都是一个错误。

荒没有和她继续说话,只是默默转身。

烟烟罗忽地问:“你是不是打算不再来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呵呵呵,荒,我有没有说过,你的想法其实很好懂?”

“……”

她起身,绕到他身前,抬头看着他。

“那让我再看看你,”她笑,“就算是……分手前最后一个请求吧。”

她站起来,他才发现原来她的白发是自发尾开始往上攀,已经攀了大半。

这不是正常的衰老。

他蹙起眉,“你……”

“嘘,”她的手指抵着自己的唇,微微一笑,“我可是一直与正常格格不入的呐~”

她身上发生了什么?

荒查不出来。

她的身上没有妖气,没有神力,只是人类的生机在衰弱——任何一个人类衰老,都会如此。

烟烟罗到最后什么也没说,而他也该回去了。

隔着人群,他与微笑着她,最后对了一次眼。

女人的眼眸蓄着的笑意和坚定,还有一丝被藏得很深的悲伤与不舍。

用力地别开眼,他终是决定,不再回头。

烟烟罗躺在椅子上,望着天空失笑。

——就他倔强的性子,怕是真的再见不到了。

她抬手,遮住自己的眼。

——不过没关系,已经够了。

——能够再看他那么多眼,已经够了。

烟烟罗依旧守在树下,等那个身影。

三年,五年,十年,来的都是他的手下。

不愧是荒,狠的时候够狠。

已经满头银丝的烟烟罗如是想。

就像小时候,村子里老人说了个偏方,不眠不休守三天树就会哄树开花,结果他真就守了三天,雷打不动,她劝不动他就陪着他一起守,结果大半时间都枕着他的腿睡大觉。

几十年前的事情,好似发生在昨天。

烟烟罗无奈地扯了扯嘴角,合上眼沐浴着日光小憩。

她爱上了睡觉,一来能让她的时间过得快一点,二来能在梦里看到那个狠心的人。

村子里的人,隐约发现了烟烟罗道异样。

她似是比同龄人都老得快,但只是头发花白,脸上却没什么皱纹,脸色发白连唇瓣都没什么血色,平时安静地躺在椅子上休息时,好似一缕烟,一不注意就会没了踪影。

她的身体不断衰弱,本来还能来到树下和孩子们玩闹的身体,一转眼就只能卧在榻上。

烟烟罗病了。

说是病也不像。

受她照顾的孩子去看她时,就见她躺着床榻上或是看书,或是抽烟,见到他们还能招呼他们来说故事,精神得很。

而小姑娘被喊来的那天,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,一进屋就能看到她散着一头银丝,倚在床头把玩着烟杆。

和她最亲近的小姑娘一急,上去抢过烟杆说:“烟姐你怎么还抽烟呀!?”

烟烟罗一生未婚,虽年纪大了,但一双眼却有神得很,看着你时都会让人情不自禁喊一声姐姐,久而久之,大家都唤她“烟姐”。

她笑了笑,道:“呵呵,日子到了,抓紧时间行行乐呗。”

“呸呸呸,你就是生病了,村里还有八十几的老奶奶在,你才没那么快。”

“那可不一样哦,”烟烟罗摸了摸她的头,说:“我喊你来,是想让帮我个忙吧,回来我送你一本故事书。”

“不用送,我也会帮你的!”小姑娘说,“你要去哪吗?”

“我想去看个人。”

“谁呀?”

“老先生。”

老先生是谁?

小姑娘当然不知道。她扶着烟烟罗走进深林,最后停在了一块墓碑前。

杂草丛生。

烟烟罗一边卷袖子一边说,“你知道吗,这位先生去世时,几百个门生可是为他哭了一条街。”

“现在坟头草都那么多了。”

“人最后都会变成这样,等最后一个记挂他的人走了,他也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。”

她不紧不慢地清理杂草,最后放上一束花,在坟前坐下来,默了半晌,才轻笑一声道:“老先生,我要走了,以后就不能来看您了。”

再无他话。

她起身,在小姑娘的搀扶下,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,小姑娘看了看旁边的屋子,懂事地问:“姐姐要我帮忙收拾隔壁屋吗?”

在烟烟罗生病前,那间不知道是谁的房子一直是她自己打扫的。

“不用,”烟烟罗摆摆手,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,递给她,“给,送给你的故事书。”

女孩愣了一下,接过书有些脸红:“其实不用送啦,我照顾烟姐姐是自愿的……”

“呵呵呵,”她点了点她的头,道,“我送你,也是自愿的。”

小姑娘眨眨眼,正要打开盒子,却被她的手按住。

“现在还不是时候哦~”烟烟罗轻笑一声,“明天日出的时候,再看吧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“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,但我希望你能记住它……然后讲给我听。”

“诶?”小姑娘有些不解,她想问为什么,却被她的手指抵住了唇。

“嘘,”她眯起眼,“到时候你就知道……现在快回去,别让你的小伙子等急了。”

小姑娘脸一红,说了句“他才不会等我”,抱着盒子走出屋子,到了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“姐姐有事随时都能喊我的”,才跑出去。

她抬手挥了挥,送走了小姑娘,才缓缓走到那个樱花树下。

几十年过去,当年的小树苗早已成了参天大树。

她靠着树干,拿出一本书,正是当年那本《妖籍•化烟》,而书上原本模糊不清的妖怪的名字,被写上了三个字。

——烟烟罗。

是她亲手写下。

烟烟罗的指尖,摩挲着书页,一页又一页,上面的字迹逐年清晰,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页还是模糊的。

而这一页,在她自老先生坟前回来时,也开始清晰。

果然时候到了。

她合上书,勾起嘴角闭上了眼睛。

沐浴着青草香,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梦见那时她还年少,和心仪的人儿牵着手在山野间奔跑,少年温柔而无奈的笑颜,烙在她的心底。

梦见那天冲动的吻,他面庞绯红,在樱花树下说,等从高天原再告诉她这份感情,让她熬过了一日又一日。

梦见那夜,一树樱花,一生心许。

烟烟罗渐渐睁开了眼睛,夜色如幕。

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,这些居然像是昨日才发生。

原来这份情如此之深……此生不渝。

她抬头,透过枝叶望向漫漫星空,冰冷又温暖。

真好看。

——可惜,她记不住了。

火舌吞没了粗壮的樱花树,就像盛开的红色樱花,点亮了夜空。

烟烟罗拿着火把,走向木屋。

亲手点燃了他和她的屋子,这份弥足珍贵的过去,她的一生。

躺在火场中的床榻上,她将那本妖籍翻到最后一页,最后一句话,终于浮现在书页上。

「吾,降临矣。」

书页扭曲,封面的“化烟”二字,逐渐模糊,最终化为全新的三个字。

烟烟罗。

——荒。

她轻声地喊他的名字,怀抱那本点燃的妖籍。

——我爱你。

作为人的一生太过短暂,那就让我以妖怪的身份,和你相遇吧。

大火染红了半边天际。

村民们自睡梦中惊醒时,已束手无策。

那道消失多年的身影,也终于舍得出现。

荒抬手的动作有些急促,万里无云的天空瞬息乌云密布,指尖引来的海水却无法让火势减去分毫。

就像他多年的冰冷,依旧无法让她放弃荒唐的念头,无法让自己彻底静心。

直到曙光,点亮黑夜,这火才舍得熄灭。

树,屋,人只留下一地灰烬。

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气息消失,没有一线生机,不在人间。

为什么要放火,为什么现在这样离开,为什么……执迷不悟。

荒伫在原地,望着这片废墟,久久不能回神,直到雨水砸在他的面庞上,他才骤然惊醒,自己的脸颊已经湿润。

为什么,他如此难受。

天亮之时,目睹了大火的小姑娘抱着盒子,擦拭眼泪。

关于烟烟罗的一切都被那场大火烧了个干净,只留下了这个盒子。

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,里面的故事书很薄。

故事也很简单。

相爱的女孩和男孩做了个约定,在男孩远行归来时,他们接纳彼此的心意。

但归来的男孩变了,变得强大而冷漠,他忘记了女孩,忘记了他爱过的一切,女孩为他的改变和无法唤醒他的回忆而感到绝望。

她意识到自己和他的不一样,她的生命如此短暂,很快就会变成他眼中的一颗沙,被遗忘。

她想到了放弃,但男孩又给了她希望,让她发现他还是那个他,她深爱的人。

女孩想重新拥有男孩,既然他无法回来,那她就去找她,回到他身边,让他重新成为自己的男孩。

所以她埋头翻了几年书,想找到一个办法,可最后的最后,她唯一的选择却是在一本妖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,将自己交给了那本书。

别无他法。

妖书上说,写下了名字的人灵魂就会被书吞噬,会比正常人更加快速地虚弱衰老和死亡,直到与书中的妖怪成为一体。

女孩说,可以,再快一点也没关系呢。

妖书上说,成为妖怪就要抛弃身为人类拥有的一切,包括所有的痕迹和羁绊。

女孩说,嗯,两间屋子一棵树一个人,我的痕迹和羁绊好处理得很。

妖书还说,连同你身为人的记忆,你将还是你,也将不再是你,你会忘记你为什么成为妖怪,和你的执念。

这一次,女孩沉默了很久才说:好。

女孩觉得如果化为长生的妖怪,在漫长的余生里尚有一线希望能重新得到男孩。

和她追求的未来相比,这份过去不值一提。

写下名字后,女孩搬了个凳子,坐在村口,天天望着男孩可能出现的地方。

她逗他,笑他,闹他,将他的每一个模样刻在脑海里,想着在记忆消失前多看一眼他。

可惜,她并没有太多机会,男孩就因为误会,再也不来了。

可惜了。

女孩感到无奈,但她也很清楚,现在的自己没有资格贪心。

怀抱着这一点回忆,她便知足了。

她会把这些刻进灵魂,哪怕失去了记忆也要记得他。

她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给别人,以后她听人说故事的时候就能想起来,哪怕只是奢望。

她会重新遇见男孩,爱上他,也让他爱上自己,哪怕这个希望如此渺茫。

看故事的人啊,这大概是我作为人留存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。

请你记住这个故事,然后说给一个坏妖怪听。

读完最后一个字,故事书化为白烟,自小姑娘的指尖消散。

小姑娘望着自己的手掌。

她好似看见了一个背影,青丝如瀑,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,坚定的步伐没有丝毫犹豫,越走越远。

没有回头。

泪水一点一点砸在掌心,小姑娘垂下头。

涕不成声。

……

一晃千年。

“真是个不得了的故事。”

凤凰林里,拿着烟杆的女妖怪如是评价道。

她身旁,把玩着烛火的女妖道:“可不是嘛,听说那个病逝的小姑娘待在奈何桥边死活不肯喝孟婆汤,犟了几十年,我好奇问了一嘴,她拉着我讲完故事才肯喝汤。”

“呵呵呵,倒是有个性,”女妖吐了口烟,“可能是我喜欢的类型呐~”

“被你烟烟罗喜欢的类型从来都是被欺负的主吧。”

“其实我也可以温柔一点的~”烟烟罗笑,“要试试看吗,青行灯?”

“免了,”青行灯摆摆手,“我的故事讲完了。”

“没有后续吗?”烟烟罗问,“我倒是好奇那个变成妖怪的女孩还记不记得追那个男孩。”

“我比你更想知道,”青行灯翻了个白眼,“但那姑娘连他们俩的名字都没记住。”

“那真是遗憾,”烟烟罗轻吐一口烟,起身道,“时候不早了,我走了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京都。”

她抖了抖烟杆,笑,“许久不见金鱼姬,去打个招呼。”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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